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孤独的柿树(短文)
田秀玲(湖北省长阳县审计局)
 
【时间:2015年12月24日】 字号: 【大】 【中】 【小】

昨晚,接到堂妹的电话。她说:你家的柿子树还在,我还搭梯子上去摘了柿子。随之给我发来两张照片。第一张,光影斑驳,树叶婆娑,长长的木梯一端搭在高大柿树上,另一端戳在泥地里。一个娇小的女子伏在木梯上摘柿子;第二张,一个个饱满圆润的柿子,有的浅红,有的红中泛出青涩,静静地排列在地上。

一棵柿树,我们抛弃了她。回望别离的日子,已有40年。离开的时候,村庄没有自来水,没有公路,也不知电为何物。那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庄,给我们留下了太多艰辛的记忆。爷爷不在了,奶奶不在了,我们迫不及待地奔向山外,似乎再没有回去的理由。那一次的别离,就是一次干净彻底地离开,自留地不要了,房子不要了,农具家具,坛坛罐罐,全都送了人,因为那个地方离我们要去的县城实在太遥远了,那些家什要搬到城里,需请人肩挑背扛,跋山涉水。用爸爸的话说,豆腐搬成肉价钱,不如全买新的。

柿树陪伴了我的童年,留下了彼此与四季共处的记忆。

春暖花开,鹅黄的叶苞一夜之间缀满树枝,春风吹过,叶苞慢慢地舒展,由浅绿而浓绿,出落成大人手掌那么大的宽阔叶片,散发出湿湿的芳香。不经意间,花朵朵悄悄藏在了绿叶之间。很快地,小柿子从花朵里拱出来。

整个夏天,柿树浓密的枝桠、阔大的叶片撑起蓬勃的绿荫,柿子呼啦啦地长个儿。转眼间,比大人的拳头还大了。夏末,柿子沉甸甸压弯了枝头。奶奶摘下一些青青的柿子放在坛子里用水泡上密封。几天之后。涩味退去,削皮生食,又脆又甜又香,满口生津。一直以为,那是迄今为止,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水果。

初秋,柿果由青转红,奶奶摘下一些红色的硬柿子去皮,有的切成片,有的切成条,有的完整,都放在瓦屋顶上日晒夜露。等到片、条晒软水份蒸掉大半的时候,便装坛密封,过不了多久,柿条和柿片的外面均匀地泛出一层白霜,柿子果脯就做好了。而整个晾晒的柿子,等到晒软时,奶奶用手一个个捏瘪,捏成饼子的模样,再晾晒几天,最后一道工序也是用坛子密封,直到泛出白霜,柿饼也就做好了。柿饼10个一组,奶奶用棕树叶捆好,称作一筒柿饼。柿子果脯和柿饼,喂养了我幸福的童年。

做柿子果脯和柿饼削下的柿子皮,奶奶也不舍得丢掉,晒干了存放在家里。那些经年积攒的柿子皮,奶奶总在饥荒的日月里分送给邻里乡亲。

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,中华大地经历过一场叫三年自然灾害的岁月。三年之间,人们饱受饥饿的熬煎。一个青黄不接的日子,一个城里人,歪倒在奶奶门前,已饿得没有力气说话,张着嘴,眼里露出乞求。奶奶知道他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,奶奶也知道,很多人就是这样一歪不起长眠不醒。于是,奶奶连忙泡一杯糖水喂他喝下。那人缓过气来,艰难地开了口:“大嫂,有没有吃的……”。那时节,吃的,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。因此,那人说得十分迫切,也十分不好意思。但我年轻的奶奶没有犹豫,转身拿出一筒柿饼。那人一口气吃下10个柿饼。奶奶说,烧柴禾做饭要不短的时间,我看那个工作同志饿得急,才拿柿饼给他吃。那时的乡下人,把城里人统称为工作同志。奶奶还留他吃了饭。临走的时候,奶奶送给他两筒柿饼,一大包干柿子皮。那人要给奶奶钱,奶奶坚辞不要,那个人跪谢了奶奶的救命之恩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几年之后,那人专程看望奶奶,列举了许多报答的方法,奶奶一一回绝。那人诚恳地表示,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,他一定照办。而奶奶,什么要求也没提出。奶奶讲给我听的时候,已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,也忘了那个人是做什么的。

第一缕寒风响起,吹落柿树红彤彤的叶子,吹软枝头的红艳艳的果实。在高远明净的天空下,柿树脱光所有的叶子,只留下柿子红灯笼般悬挂在枝头。成熟的柿子绵软多汁,香甜浓郁。但我不喜欢吃流汤滴汁的红柿子。少不更事的我曾问奶奶,汃柿子不好吃,为什么不全都摘下来泡着吃,晒了吃。奶奶的回答充满了温情与哲理:红柿子挂在树上多好看,多喜庆。瓜落蒂熟,要是把没成熟的果子都摘了,柿树伤心了,来年就不结果子了。奶奶从不把成熟的柿子摘光,总是给树留下一二十个最饱满圆润的柿子,乡村的麻雀三五成群地飞过来,叽叽喳喳啄食,陪伴柿树度过光秃秃的寒冬。正是奶奶这种博大朴素的爱,使我们一家人在大饥荒的年代免受饥饿摧残。

寒风吹落的柿叶,奶奶拢回家,那是寒冬最好的引火柴。经过四季轮回的柿树,平静地积蓄一冬的力量,等待来年花开。

守望家乡的柿树,是奶奶新手嫁接的,嫁接的树枝正是来自于以果实救人性命的老树。而今,奶奶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。而她的善良与爱早已用血脉相连的深情根植于我的灵魂。

回望来路,我们一家,当是最早离开村庄的人。我们离开的时候,还有严格的城乡差别,有严格的户籍限制。我们离开的背影,缀满了村人艳羡的目光。及至后来,大地南倾,打工潮涌,一纸商品粮户口,再也不是离开村庄的必要途径。村庄里的孩子们一拨拨长大,争先恐后地涌向山外,将蛋糕一样松软的土地弃之如敝屣。柿树坚守的村庄,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与生机,和柿树一起坚守村庄的多是老人了。曾经缤纷了一代又一代人童年的柿子,再也没有人有耐性变着法儿做出花样翻新的吃食。老人们甚至没有力气采摘,年年岁岁,任由柿子孤独地生长与飘落。

柿树无言。主人家的院子里再没有鸡鸣犬吠,灰瓦屋顶一片沉寂,再没有炊烟升起。房子慢慢坍塌了,有人在地基上种上了庄稼。

我确信,如许多年,我是忘了她了。我的柿树,她孤独地站在那儿,拥抱着脚下深情的土地,相依为命,不离不弃。守望山村寂寞的日月,滋养自己素朴身心和厚重灵魂。期待主人的归来,一年又一年,主人家灰瓦屋顶上温暖的炊烟模糊成遥远的记忆。而村庄,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。

我的心被揪得生疼生疼,充满了自责和对柿树的疼爱。

我得回去看看她。如果生命可以选择,我希望下辈子,自己能是一朵盛开在柿树下的花,静静地开,静静地落,与天,与地,与我忠贞的柿树,生死相融。(田秀玲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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