边城纪行(短文)
黎晓春(审计署驻上海特派办)
【发布时间:2011年06月13日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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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银川,东临黄河,西依贺兰,北抚沙湖,南接腾格里沙漠。那里有大漠的长风流沙,但也是风光旖旎的塞上江南;他生活在现代与传统之间,自治区的首府又叠加了一个逝去王朝的模糊背影;他也曾经拥有良弓铁骑,令一个中原王朝在他身边不时颤栗;他有时似乎会被人们遗忘,而当历史注意到他时,往往又会牵出一桩桩重大事件,撩拨着那些特定时代的人们敏感的神经。
    所以千万不要认为银川是遥远西部的一座荒城,在中国,他那可圈可点的身世经历没有几个城市可以与之相比。几千年前,我们的先民就游牧于此,他们留在贺兰山口的岩画,今天仍能够让人感受到强劲的生命脉动。从强秦至盛唐,中国的史籍中不时就会见到这块土地的身影,而每次他都是被作为军事要塞或经济重镇被提及。有宋一代,他更是著名的“河外五镇”之一——多少中原豪杰空怀一腔抱负,最后都没能“踏破贺兰山缺”。也正是在宋代,党项人建立了“大白高国”——就是那个神秘的西夏——他又被定为国都,称为兴庆,于是他达到了他辉煌的顶峰。帝都繁华一百八十余年,可叹的是,元代的勃兴,让他成了祭台上最悲惨的牺牲。好在蒙古人的铁骑匆匆来去,留下的除了一地瓦砾,还有元世祖忽必烈所定的“宁夏”一词,被沿用至今。
    这就是银川,时而受中原王朝的控制,成为戍边重镇,时而被其他民族据守,成为治所王庭。银川也因此而有着一种独特的底蕴。这底蕴绝不体现于礼尚彬彬的腐儒仪轨,也绝不是浅斟低唱的文人情怀,它更多地联系着寒霜冷月、金戈铁马。当年的连营画角,让多少征人不忍卒听,苦寒边塞,又令多少红颜夜难入梦。悲情吗?不完全是,那里也是让众多有志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魂牵梦萦的地方。处边塞而远眺中原,他的目光中永远充满了诗人般的不羁与苍凉。
    此时,我就正处在这片高天阔地之中。站在银川市熙熙攘攘的街头,有那么一瞬,我竟然生出一种穿越时空与古人擦肩而过的感觉,恍惚中看见一位胡人少女牵着骆驼悠悠然走在集市上,而旁边是一位高傲的腰挎弯刀的胡人少年——当然没有谁会看到那骆驼或弯刀。迷离的人影在我眼前晃动,时尚的鞋子敲打着方砖路面转过了街角。我忙快步跟了过去,张了张嘴动了动手,想要喊一句什么或抓住点什么,然而一切又瞬间变成了非花非雾,失落了凭据。
    我定了定神,还是那座城市,阳光下依旧显得有些慵懒。一个摊贩的篮子里盛着浑圆饱满的野酸枣,身后的橱窗里挂着洁白如雪的羊毛制品,打着“兴庆”字样招牌的餐馆正食客盈门,烤肉的味道开始飘满街头。一切都让这座城市分外真实,他与中国其他地方分明相似,却又有着浓烈的异域风情。也许这就是他的魅力吧,让你愿意在一个难得清闲的周末,用一种和他一样慵懒的脚步在大街小巷慢慢穿行,你每时每刻都会觉得,在下一个转角会遇到那个美丽的少女和那个高傲的少年。是否要和他们说点什么呢?他们是来自哪里、哪个时代?这些都不重要了,也许一切都只是这座城市深厚的历史底蕴给人造成的幻象吧。他们一定和银川一样,继承了游牧民族的坚韧、顽强,边塞生活更给了他们特有的热烈、浪漫。这里的街道,每一处都透着不一样的青春气息。
        我终究不会真正见到那两个翩翩少年。怅然间缓缓穿过又一个十字路口,一座十一层瘦削清秀的古塔正等在对面。我知道那就是承天寺塔,一座建于九百多年前的古佛塔,是那个令人唏嘘的西夏帝国留给我们的不多的历史痕迹之一。这痕迹所代表的,是一段令人感到惊异且惊悚的历史。惊异是因为它的快速、突兀,惊悚是因为它的铁血、冷酷。党项人用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游牧部落向封建王朝的过渡,形成了完备的帝国制度体系,同样用很短的时间达到了帝国的全盛期,他们创造了自己的文字,版图一度囊括了今日中国西部的大部分地区,与当时的经济大国“宋”和军事大国“辽”鼎足而立。然而一治一乱似乎成了循环的天理,繁华掩盖了潜伏的危机,当最后的歌舞无法粉饰太平盛世的时候,蒙古铁骑兵临城下。和世界上所有文明与野蛮遭遇时的结局一样,立国一百八十九年的西夏终于灰飞烟灭。
    我们已经无法确知蒙古人为什么这样痛恨西夏人了,只知道城破之日,西夏人几乎被赶尽杀绝,其残酷到了“犁庭扫穴”的地步。现今发现的西夏王陵,连那些笨重的石质碑刻、建筑构件,都被悉数推倒砸碎——这可是要花点功夫的,如果不是有着刻骨仇恨,根本就犯不上出这种傻力气。
    可是,如果你能稍作留意,便会察觉到另外一件更让人感到惊悚的事: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帝国,这样一个强悍的民族,在历史上竟没有留下多少印迹,也没有一部专门为其作传的史书。蒙古铁骑踏起的烟尘竟将它淹没得如此彻底。这个帝国达到了怎样的繁华?他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了哪些贡献?劫后余生的党项人如何迁徙、如何开始新的生活?绝大部分问题现在无法回答。
    这就是银川,只要你愿意接近,就会感受到那让你永远都无法割舍的神秘。而当你了解得越多,你就会越发感觉到这块土地的神奇——1990年,银川市西面贺兰山腹地的一座西夏时期方塔被犯罪份子炸毁,考古人员从废墟中清理出大量古代文献,从中竟然发现了我国现存最早的木活字印刷品——一部珍贵的佛经。它用真真切切的实物将我国发明木活字的时间由元代提早了100多年至宋代。一座被遗忘在深山里的古佛塔,竟然隐藏着如此厚重的文化信息。
    他还藏着多少能够改写中国历史的秘密?
    这倒使得如今的承天寺塔更显孤寂。他出身高贵,是西夏皇家寺院的主要建筑,始建于西夏国力鼎盛时期,他也亲眼目睹了帝国大厦倒塌的那一刹那。古城岁月,悠悠千载,他见惯了春花秋月、腥风血雨,最后变成了一个历尽沧桑的垂垂老者,在一八二零年的那场大地震中,终于支撑不住,颓然倾倒。震后,人们依其原貎进行了重修。然而真正属于他的繁华早已远去,尘世的大悲大喜让他勘破了一切,不知何时彻悟成了一个最虔诚的静修者,趺座在丽日蓝天之下,闭目聆听着辽远西天那缥缈的纶音梵唱。
    然而这座城市却是不会同承天寺塔一起涅槃的,他倒很像是一个丢了玩具的孩子,等着有一天能与他的宝贝不期而遇。党项人、蒙古人、汉族人、回族人,来的尽管来,去的尽管去,地震、人为破坏也尽可以摧毁楼台庙宇、宫舍房屋,但有一种东西似乎是从来都不曾泯灭的,那就是这块西部热土的率真性格,他坚忍、顽强、炽烈、豪爽,他充满了包容与开放,令回汉等众多民族在这块土地上共同发展,令中原文化、穆斯林文化、西夏文化融会贯通。这种性格,冥冥之中已经传承了几千年,如果你愿意留下来,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一位自愿的传承者,一如春草,一如那对年轻人的自然心性,终究会开出灿烂的生命之花。(黎晓春)
    
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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