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年刚过,父亲打电话给我,说准备把家中那座老屋拆掉重建,正好村里有一些政策,可以省下不少钱。消息并不十分突然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老家总有类似补贴建房的消息零星传来,真真假假我也没太当回事。但当父亲决定拆掉自家那座老屋时,我仍不免错愕。沉思半晌,我借口在外地出差,让父亲自己决定。
我的老家在四川一个极为偏僻的农村,背枕秦岭余脉,然而世世代代也突不破这高耸入云的藩篱;俯踏长江支流,却是祖祖辈辈也享不了这海沸波翻的恩泽。在我的印象里,这是一个异常贫穷的村子,贫穷到每家每户都上雨旁风,花哪怕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;贫穷到邻里之间都锱铢必较,能为了最简单的一草一木针锋相对;贫穷到每个孩子都踵决肘见,把逃离那个地方作为人生的至高目标。
我也是逃离大军中的一员。三十多年来,我辗转全国求学,工作后往复各地出差。我仿佛已经习惯于四处奔走,追逐生活;仿佛已经习惯于面对前路,背对故乡。时光流转,身体和思想逐渐被剥离开来,身体如同行走在一条单行线上,不停地向前蜿蜒,与老家的方向渐行渐远;思想却仿佛迁徙的雁阵,千山万水跋涉,兜兜转转轮回,世事变迁愈烈,回归之心愈甚。时间弥久,人格伴随着二者矛盾的加深而逐渐被撕裂,畏惧贫穷,却怀揣贫穷;思念老家,却难回老家。
现在老屋突然要被拆掉了,我陡然陷入深深的迷茫和失落中。历经多年变迁,孩提时玩耍过的犄角旮旯已经所剩无几,童年时侍弄过的花草树木已经不知所踪,村子里熟识的长辈大多去世或迁居别处。记忆里的旧物什,留下来的,恐怕也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老屋了,在风吹日晒中屹立,在灵魂最深处坚守,用生命的余值环视着周围的沧桑改变。若是老屋不复存在了,那岂不意味着归心栖息的旧巢荡然无存,怎不叫人恓惶迷惘?
又过了好一阵子。前几日,父亲兴冲冲打电话给我,说新居已经建好,让我抽空回去看看。我猛地才发觉,时如流水,一晃竟已是小半年了。老屋就这样说没就没了,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一时间心痛难忍,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一趟,算是对老屋作最后,也是最无可奈何的诀别吧。
归期在一个周六的上午。我驱车往家赶,一路上脑海里全是老屋的影像。那是一座标准的南方农家老屋,五间房子成直角排列,厨房在转角,两边是堂屋和几间卧室,厨房的后边是喂猪养牛的圈舍。整座房子都是泥墙、石面、高门槛、木质窗,几间卧室的顶部还隔出一个低矮的阁楼,用来存放干柴禾以及一些不常用的物件。
不过老屋确实老了。老屋建好已经超过30个年头了,由于墙体是泥筑的,已经多处裂缝或者剥落,木质窗格到处都是虫蛀和腐坏的痕迹,屋瓦也翻新了好几次,如今又长出了密密的青苔。前些年,老家经历了一次大地震,一些墙体直接坍塌了,瓦片散碎一地,一些腐朽的房梁和椽木变得更加岌岌可危,时刻都有垮掉的危险。
父亲早早地就在村口的小超市迎我。从村口往家走的那一小段路上,我边和父亲攀谈,边认真观察起周边的变化来。望眼之间,我顿生恍如隔世之感。不经意间,这些年村子的变化着实太大了,俨然成了现代都市生活的另一面。几匹大山,一条河湾;水泥的道路,葱郁的林木;还有星星点点、密布于大山之间的数座房舍,以及娉娉袅袅、偶尔升起的几缕炊烟。很多房屋已由曾经的土坯房重修成两三层的小洋楼,宽敞而精致;只有小部分还保留着原来的式样,土墙、屋瓦和飞檐,父亲说那是准备改造用作农家乐的。
回到家里,老屋已然消失殆尽,原址上构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。新居的布局是南方农村里常见的开放式结构,房子分两层,上层会客睡卧,下层做饭烧火。屋外贴上瓷砖,屋内刷白墙壁。自来水、天然气应有尽有,闭路电视、无线网络一应俱全。房前是一片小院,当作平日晾晒粮食的场所;房后是一片菜园,种了瓜果蔬菜以供给日常生活。唯一保留的,是园子里父亲多年前植下的几棵梨树和橘树,秋季摘梨,冬季采橘,算是承袭着以前年代的生活。
父亲在院子里支起一张小桌,摆出一些零食,泡上几杯绿茶,享受起初夏的清凉来。嘘寒问暖间,我和父亲聊起了老屋的事。我的心情仍不免有些失落,但年迈的父亲却显得异常期待,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。我问父亲,拆了老屋不会觉得可惜吗?父亲笑了笑说,这房子的年龄跟你一样大,又经历了几次大的创伤,翻修起来已经很不划算了,现在赶上好政策,正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啊,人要往前看,生活才会越来越有奔头。
我笑了笑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看着兴奋满足的父亲,我心里蓦地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。我开始自责,但我不知是该责怪自己疏短的目光,还是该责怪自己浅薄的思想。或许,我对老家至深的眷念是夹杂着某种私心的。我全然忽略了家之于我的概念,忽略了父亲之于我的意义。一生的贫穷,一生的悲苦,父亲没有生在一个好的时代,但父亲全然活在一个好的时代。折腾数年,往返无功,我应该奋力拼搏,给父亲一个更充实丰裕的晚年;而不是抱残守缺,把老屋幻化成最唾手可得的慰藉。
一时间,我释然了。第二天,我最后一次以老屋为起点,再次踏上了遥远的征途。我知道,从此我的起点不在了;但我知道,从此我的未来该以何作为注脚。
家乡的老屋,从此只留在梦里,这应是时代的力量。
作者:陈太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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